【综述】江晖 | 超越“跨越与否”的思考与探索:“恐惑谷”理论五十年传播发展综述
作者简介
江晖 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日本东京大学博士(跨领域信息学),日本爱知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客座研究员,专业方向为传播学、社会心理学,具体研究领域包括影视文学跨文化传播、媒介使用行为与效果研究、中日媒介比较研究等,发表相关专著译著三部、论文十余篇。
——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5期“专题·《恐惑谷》发表五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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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机器人学家森政弘于1970年提出了“恐惑谷”假设,却经历三十年遇冷,直至二十一世纪初重获学术界关注并引发研究热潮。本文通过量化和质化相结合的方式,从传播、接受和应用三个方面对“恐惑谷”理论的相关研究进行综述,梳理了五十年间学术界围绕该理论进行的探讨和变化趋势。
关键词:恐惑谷 森政弘 机器人 麦克多曼
1970年,日本机器人学家森政弘(Mori Masahiro,1927—)在埃索标准石油的宣传杂志《Energy》上发表随笔,提出了“恐惑谷”(不気味の谷)的概念。他认为,人们对机器人抱有的亲和感并非随着机器人类人程度的提高无限度增加,相反在越过某个临界点后要面临坠入“恐惑谷”的危险,取而代之的是惊恐、不安甚至厌恶。
《Energy》(第7卷第4号)封面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机器人技术尚处于工业用机器手臂的阶段,“恐惑谷”理论也因此经历了一段较长的“无人问津”的时期。直至二十一世纪初,类人机器人技术的不断成熟使得该假设重获关注,并被英国未来学家理查德·沃森(Richard Watson)誉为未来最重要的五十大核心理念之一。
本文通过回顾“恐惑谷”理论在五十年间传播、接受和应用情况的特征,梳理有关研究相互碰撞、吸收的发展脉络,旨在技术与伦理的博弈日渐升级的当今世界,为关联领域提供些许多维度、多层次的空间视角。
一、理论的传播:
相关研究数量的变化趋势
为了更加直观地把握“恐惑谷”理论在全球学术界的传播过程,本文对1970至2019年间在欧美、日本和中国国内具有代表性的论文数据库——“科学网(Web of Science)”、“Cinii”和“J-Stage”、以及“中国知网”收录的文献进行了关键词的全文检索。
目前能够确认到“恐惑谷”的英文记述“uncanny valley”最早是出现在1978年出版的《机器人:真相、虚构与预言》,2001年曾有少数欧美机器人学家进行过小范围的探讨,但如图一所示,该理论正式进入学术界的视野是在2004年之后。其中欧美期刊中相关研究数量的变化更为明显,从2006年开始缓慢增加,至2015年出现一次高峰,此后年平均达到四十八篇。
从时间节点上看,可以推测美国机器人学家卡尔·麦克多曼(Karl MacDorman)2005年在美国认知科学学会(CogSci)、以及2012年在美国电气电子工程师协会(IEEE)发表的原文翻译对该理论在欧美学术界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森政弘本人在2012年的采访中也证实了美国认知科学学会2005年工作坊(CogSci-2005 Workshop)的影响。
图一 “恐惑谷”理论相关研究的数量变化曲线
国内学术界对该理论的提及始见于2006年,但相关文献在理论引用上普遍存在以下问题:
一是理论传播路径不明朗,如未明确或错误标注出处以及理论提出者(如森昌弘)。
二是理论名称翻译不统一,其中“恐怖谷”的译法流传时间较长影响力也更广,但2010年后出现的“恐惑谷”的译法也获得了部分学者甚至森政弘本人的支持。
三是理论介绍欠准确,多见二次引用或使用维基百科等未经确认的网络资料等。
总体而言,国内对“恐惑谷”理论的关注虽起步稍晚,但2016年后相关研究数量持续递增,尤其是人文社科领域的成果积累显著,有后来居上之势。
二、理论的接受:
三大派系的相关评价
“恐惑谷”理论在从被“冷藏”到受“热捧”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不同视角的审视,本文根据对该理论的受容程度归纳为以下三大派系:
・质疑派・
质疑的焦点主要在理论的原创性,提及最多是德国心理学家恩斯特·延齐(Ernst Jentsch)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相关观点。延齐于1906年发表的《恐惑心理学》(On the Psychology of the Uncanny)、弗洛伊德于1919年发表的《论恐惑》(The Uncanny)对机器人可能引发恐惑心理的现象均有论及,此外三者的英译名称中都使用了“uncanny”一词,这可能是导致误解产生的两个主要原因。对此,有研究指出三者在理论探讨的广度和深度上存在较大差异,并有学者曾明确否定了森政弘是受到了前两者的启发。森政弘本人在接受笔者采访时也强调了该理论的原创性,并例举了国际机器人学界对自己的支持。
・延展派・
二十一世纪初,动画电影《最终幻想:灵魂深处》和《极地快车》的票房失败使相关行业意识到“恐惑谷”现象的存在。但《恐惑谷》一文中关于“恐惑”的定义、现象产生的原因及影响因素并未给出详细说明,即缺乏具体的操作指引。因此,在认同“恐惑谷”理论的前提下,机器人工学、计算机科学和心理学等领域围绕“类人程度”“亲和感”等维度的测量标准进行了大量的实证分析,如“情境恐怖度量表(CRoSS)”的制作。早期此类研究多依赖于实验者的主观描述,近年基于行为科学和神经生理学的实验方式渐成主流,即通过测量脑波、眼部运动或瞳孔大小
Creepiness Scale,图片来自interactions
・挑战派・
森政弘始终建议在机器人外观设计上应避免坠入“恐惑谷”,但部分研究者则提倡通过设计和技术去跨越“恐惑谷”,代表人物有前文提及的麦克多曼和他在大阪大学时的同事、日本机器人学家石黑浩(Ishiguro Hiroshi),以及汉森机器人的创始人大卫·汉森(David Hanson)。麦克多曼对该理论本身持肯定态度,但他提出现象产生的原因在于违反了人类潜意识里的预期,即并非是不可克服的。注重实践的石黑浩认为类人机器人是认识人类自身的最好途径并创造了丰富的成果,其开发的瑞普利(Repliee)系列和杰米诺德(Geminoid)系列中均有作品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而汉森最初批评“恐惑谷”曲线是无根据的“伪科学”,后期则致力于寻找避免出现这种心理反应的突破口。
石黑浩(左),Repliee Q2,卡尔·麦克多曼(右)
图片来自ScienceWatch
三、理论的发展:
多样化、融合化、深度化的进程
正如森政弘在接受笔者访谈时指出,“恐惑谷”理论最初仅是“关于机器人外观设计的一个构想”,而该理论日后在其他领域的广泛应用实际是超乎了理论提出者本人的预想。本文将论文检索结果按照“计算机科学”“机器人工学”“心理学”“人文社科类研究”和“其他”做了初步分类(图一),可以发现如下特征:
首先是应用领域的多样化。早期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有关机器人外观和功能设计的技术应用型领域,随后拓展到CG、VR等视觉技术领域。2006年后心理学相关研究迅速发展并形成一定规模,因此成功引导并辅助了艺术学、文学、哲学等人文社科领域的关注,从实质上推动了从技术改进到应用评价的跨领域嫁接。
其次是多领域融合的趋势明显。如今对机器人外观的探讨已不再局限于某个领域,理工学科甚至文理学科在研究内容及方法论上的交叉重叠现象普遍,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该理论自身丰富的可延展性。而这种横向联结又促生出新的“恐惑谷”研究生态圈并继续繁衍裂变,在实现理论的多维验证的同时也为实践操作提供了新的视野和方向。
第三是来自人文社科领域广泛而深入的探讨有望对实践领域形成有效的反作用力。如上文所述,中国国内在该领域的积累显示出了明显的优势。表一是对知网检索结果中相关研究的关键词进行词频分析的结果,从中可以看出两个趋向,一是关键词的涉及领域日益广泛、并与时代发展保持密切联动,如早期研究大多停留在对电影或动画中虚拟人物形象的评价,2016年后AI主播一跃成为新闻传播学关注的重点话题。二是对“恐惑谷”的探讨逐渐深入到了情感和伦理道德的层面,随着智能机器人的社会化普及,相关讨论想必会对机器人的实际研发形成一定的影响和约束。
表一 中国知网“恐惑谷”(“恐怖谷”)相关研究关键词词频分析结果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恐惑谷”理论在诞生后的五十年间,历经了无人问津到引发热议的传播过程,在质疑和认同声中不断得到充实和拓展,如今跨越文理被广泛应用到各个领域。
诚然,随着科技的进步,未来或许会出现能够成功跨越“恐惑谷”的类人机器人,但那并不意味着是对“恐惑谷”理论的否定,相反要感谢该理论在背后起到的推动作用吧。
图片来自bdy
*由于篇幅所限,省略了文中的注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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